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完全脫掉衣服的誘惑對于人類而言一直都在,日本人則通過沐浴,將其發揮到了極致。“日本的大門雖然敞開,但內在依然保持著自己的調性,外人無法親近,也無法了解,唯有溫泉能將所有人都包容進去。”拍攝了一系列日本人沐浴文化的攝影師MarkEdwardHarris如是說。然而隨著了解的深入,西方人會慢慢發覺,自己還是有些天真。資料圖片:日本箱根地區一個溫泉度假村中,人們在紅色的溫泉水中沐浴。1948年,日本出臺了《溫泉法》,法律規定“從地底冒出的溫水、礦泉水、水蒸氣和其他氣體(不含天然瓦斯),凡溫泉源頭的溫度超過25度,或含有一定量的溫泉物質,即可稱之為溫泉。”對于國土面積狹小且多山的日本而言,溫泉這一自然的饋贈,讓日本民族性格中非理性的一面被牢牢包裹在理性的外殼之下。乍看上去,有種讓人匪夷所思的理所當然。1853年,佩里率炮艦敲開了日本的國門,卻被男女混為一堂的洗浴方式震驚得語無倫次,在發回國內的報告中,他寫道:“日本下層人大抵比其他的東方國民有道德,但確實很淫蕩。”受同樣問題的困擾,美國總領事哈里斯在下田任職的時候也向當地幕府官吏詢問,“做任何事情都一絲不茍的國民,為何會做出如此有傷大雅的事情?”他得到的回答是這樣的——“正因為有了這種暴露,才在一定程度上疏導了因為神秘和難以發泄而積累的情欲。”日本官員的回復一定是絞盡腦汁費勁心思想出來的,一千多年來,日本人浸淫在沐浴文化的洗禮之中,對于混浴這種小事早就不以為然。情欲之說多半是對西方道德標準的一種遷就。太宰治在小說中,將大眾浴場中,一個夾在兩個“沒有人的感覺”的老夫婦中間的少女描述為“好似一粒附著在臟貝殼上、被那烏黑的貝殼保護的珍珠……高大、緊繃繃的身體讓人想到發青的桃子”。在完全坦誠面前,情欲也被濯洗得清澈透明。事實上,當政府依循西方的道德標準禁止混浴行為時,有一批“有血性”的日本人跳出來陳詞抗辯。三島由紀夫就曾憤怒地說過:“西洋人看來無聊的東西統統廢止,西洋人看來蒙昧的、怪誕的、不好看的、不道德的全部要廢止,這就是文明開化主義。從西洋人看來,浪花曲低級,特攻隊愚蠢,剖腹野蠻,神道無知簡單,要是全部否定了這些東西,日本還剩下什麼呢?什麼都不剩。”對日本人而言,與什麼人共浴的重要性遠遠不及洗浴本身,因為沐浴承載著靈魂凈化的責任。19世紀初,式亭三馬在反映當時日本風土人情的《浮世風呂》中說,“天下之中,洗浴是教育的最佳捷徑。無論你是貴人雅士,還是平民百姓,洗浴之時人人都赤身裸體,同降生時一樣,這種裸身的交流交往,使人忘卻高低貴賤,升華到一種無欲無求的佛的境界。”事實上,沐浴文化正是從宗教儀式中演變而來的。8世紀中葉,許多佛教經典隨遣唐使和僧人流入日本,其中有一本名為《溫室經》的典籍勸導人們通過沐浴的方式積累功德。這種方式與中國古代貴族所倡導的“祓禊”不無關聯。這種源自宮廷的、以清水沐浴潔凈身心的儀式,在民間演變成了“行水”的民俗。許多苦行的僧人會選擇臨溪而立,用冰冷的河流、瀑布、大海之水凈化身心。然而,這種苦行到了日本卻變了溫度。日本擁有270座火山(其中有80座是活火山),占全世界火山總數的10%,是地球表面最大的火山地震帶——環太平洋火山地震帶的重要組成部分。“火爐”之上是不可預測的災難,同時也蘊藏著意料之外的溫柔。清冽的山泉被加熱成了天然的溫柔鄉。這讓沐浴儀式一經出現便被所有人熱情擁抱,浴火重生這樣富有戲劇性的字眼也被賦予了繾綣氤氳的曖昧想象。難怪在日本的土著民族阿伊努人聚居的溫泉重鎮——草津,流傳著這樣的名言:溫泉浴可以治療任何事情,除了愛情。自那以后,在僧侶等榜樣的帶動之下,信眾們紛紛涌入寺廟,以沐浴的方式積德、去污,平安時代的寺廟孕育出了最早的公共澡堂——“錢湯”。直到今天,依然有許多寺廟的僧侶要一早起來搜集松枝,加熱一個石板地上的厚壁黏土“火箱”,為前來沐浴的信眾提供最地道的服務。人們相信“湯浴可除七病,得七福”,特別是在寺廟里。無論在哪個年代,溫泉都在默默治愈著日本人的身心。江戶時代的日本,沐浴溫泉主要作用就是治病,即所謂的“湯治”。秋田的鶴湯溫泉是第一家“湯治場”,鶴湯原本叫做田澤湯,因獵戶發現有鶴入水療傷,遂改名“鶴湯”。東京都西端的奧多摩町在溫泉神社里立有漢文碑,把類似的故事又細細講了一遍,以示權威。碑文是這樣寫的,“故老相傳云,昔有玄鶴,傷箭墜地,乃到于巖崖溫泉沸渤之所,延頸承溜,其留者凡二日,肉愈箭拔,遂沖霄而去,里人始喻此地有神液,而啟其秘焉,因名之曰鶴湯。”溫泉可以治病,因此被稱為“神之湯”,很長一段時間里僅限于貴族和特權階層享用。然而這種并不稀缺的資源卻難以形成壟斷,反而加速了庶民階層的流動。江戶后期,庶民中開始盛行以信仰或湯治為目的的旅行。因為政府對人口流動的管控較嚴格,普通百姓只有通過參拜神社這樣的理由才能獲得外出的機會,一時間成為流行全國的“假條理由”,因為溫泉距離寺廟相對較近,自然成為了必去的放松、休閑的目的地。以江戶時農民團體參拜伊勢神宮為例:去程要在箱根湯本溫泉夜宿一晚,之后到四國的道后溫泉,回程游覽京都后要去善光寺參拜,然后到伊香保溫泉留宿。諸如此類,農民在農閑期間、漁民在出海前后都會進行為期數周的湯治,用自然的力量消除筋骨的勞累。這種溫泉療養的方式后來被稱為“一周一巡”,德川家康一統天下后到靜岡縣的熱海溫泉療養,也遵循了一周為一個周期的傳統。井上清曾在《日本歷史》中說:“自從古代天皇制形成依賴,任何一個時代都有過把一部分人民定成賤民的事例。”這種情況到1871年才有所扭轉,這一年明治政府宣布將國民分成皇族、華族、士族、平民四等,直到二戰之后,新憲法落實了“賤民”的各項權利,他們的出行限制才最終被取消,擁有了選舉權,為避免歧視,也改稱其為“部落民”。然而,在溫泉面前,諸如此類的特權的界限似乎早就變得模糊了起來。19世紀后半葉,大量西方人涌入日本,同時帶來了西方醫學和科學研究方法,德國人貝爾茲對日本各地有名的溫泉進行了實地調查,發表了《日本礦泉論》。1886年明治政府以此為基礎進行了更為系統的調查,出版了《日本礦泉志》。盡管沒有人看得懂其中的數據分析,但數據分析的行為本身即佐證了溫泉的療效。溫泉給予日本人的是無差別的治愈。無論是在經濟起飛的20世紀中后期,還是在高速增長落下帷幕的80年代,溫泉總能在國民生活中得到恰當的表達。作為職工福利的“慰勞旅行”盛行于1950年代,日本娛樂學專家是這樣描述的:“日本人的娛樂大致是先在工作單位集合,然后坐火車去溫泉旅行,到了溫泉先泡個澡,喝幾杯之后可能會搓幾盤麻將。”在“大量生產,大量消費”的社會風潮之下,溫泉消解著人們過剩的野心。而到了80年代,日本國民開始回歸平實的生活,那種只有工作才是價值所在的風潮逐漸減弱,政府也接受了來自國外對“工蜂”的指責,開始增加法定休息日。在女性群體中,出現了“秘湯熱”,即隱秘而安靜的溫泉,尤其指野外的露天溫泉。1984年正月,太宰治女兒津島佑子一家去伊豆旅行歸來后寫道:“想來不只是我,當今時代誰都難有機會公然看見他人的,特別是異性的裸體。一年有那么一回,看看脫了衣服的男人們,在重新思考人的意義上也很好吧。”在電視臺、女性雜志的推崇下,露天溫泉擁有了絕對的人氣,并延續至今。90年代以來,回歸傳統,接觸自然的呼聲日益高漲。每年穩居溫泉大獎前三名的湯布院溫泉的相關介紹中,經常可以見到“安靜的盆地”“恍若時光停止了流逝”“高原特有的清爽新鮮空氣”“散在相間的美術館”等描述。幾百年來,日本人終于又一次回到了最早記錄溫泉的文獻《出云國風土記》中所描述的田園牧歌般的生活當中:“河邊有溫泉涌出,是可以眺望山和海的風景優美的地方。……入浴一次容姿變得美麗,兩次萬病皆除,自古至今此功效從未失靈,因此,人們稱之為‘神之湯’。”包括溫泉在內,日本共有三種沐浴形式,其余兩種分別是家庭浴池和大眾浴池。無論是哪一種沐浴形式,對于日本人而言清潔的重要性都微乎其微。如果說歐美等地,以淋浴的方式清潔身體表面的污垢,算是一種“沖洗文化”的話,那么日本沐浴則可以被稱之為適合冥想的“浸泡文化”。日本文化中的“侘”和“寂”也分別對應著沐浴背后的文化內涵,“侘”代表潔凈無垢,“寂”則代表由內部滲透的樸實之美,這樣的美往往與財富和地位無關。標準的沐浴流程要求人們在進入浴池前要把身體洗凈。毛巾和各種類型的清潔劑不能混入浴池。如果因為害羞,裹著浴巾進入浴池,是會被同浴的陌生人批評的。許廣平在《欣慰的紀念》一書中,曾回憶起20年代魯迅在仙臺就讀時,誤入男女共浴溫泉的囧事:魯迅捂住下身,狼狽地蹲在溫泉里不敢站立,有些日本姑娘就光著屁股,前來批評他封建。對于大多數日本人而言,澡堂記憶既是集體回憶,也是逃避現實的社交場所。在這里,人們可以酣暢淋漓地進行“無遮無掩的交往”。干燥的毛巾香味,熱氣騰騰的水蒸氣,木屐“啪嗒啪嗒”的響聲,呼朋喚友的依賴。不帶任何社會背景、等級差別、地位歧視,完全是“人”與“人”的交往,無一不吸引著人們一次又一次回到澡堂。在人心遙遠的時代里,澡堂成為了唯一一處讓人牽掛的存在,無論是與他人,還是與自己。在日本,即便是最小的公寓,也能找到一個深深的浴缸,足夠一個成年男性坐在其中浸泡冥想。如果是家庭,泡澡的順序通常是成年男性、子女、成年女性,每一名家庭成員都會在洗完澡后用塑料罩把浴缸蓋好,為下一個人保存熱量,直到所有人都沐浴完畢,包括在家中留宿的客人,水才會被倒掉。精明的日本人計算發現,全家共用一缸水泡澡,可節省7100日元;而把泡澡水用于洗衣服、澆花、沖廁,可節省4200日元。日本心理學家將浸泡文化解釋為一種人類本能,他們認為人類生來就有回歸母胎的愿望,泡在浴缸就像浸泡在母腹羊水中似的,有一種安全感和安心感,因此泡澡后有從疲勞中解放出來的感覺,覺得很快樂。而科學研究證實了這一點。沐浴能夠促進體內激素的分泌,初入浴池,交感神經占據優勢,人的血壓上升,心跳加速,血糖也會升高。之后,為了修正這一“不正常”的狀態,副交感神經逐漸占據優勢,血壓開始下降,脈搏回落,血糖降低。二者循環交替之下,人體漸漸恢復平衡,身心隨之獲得釋然的放松之感,這便是快樂的源泉。這種快樂在日本作家筆下幻化成為一種獨特的美學想象。日本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川端康成,就曾坦言:“浸泡在溫泉中,于我而言是比什麼都快樂的事,我想走遍溫泉地度過一生。”他也踐行了自己的理想。在川端康成的小說當中,溫泉如影隨形。《伊豆的舞女》講述的就是一名大學預科生在伊豆旅行時,與溫泉少女發生的純情故事。故事執筆于伊豆的天城山湯島溫泉,描寫的則是河津町的湯野溫泉。即便是熱愛西方文化的村上春樹,也將溫泉帶來的愉悅作為至高的生命體驗。他說:“假如讀者能從我的作品中,感受到一星半點像溫泉浴那般深刻的暖意,那可真是令人喜悅的事。”從許多年前開始,日本人就意識到溫泉中汩汩涌出的是源源不斷的財富。政府在各地投資興建了溫泉小鎮和通往溫泉的自然步道。傳統的溫泉地本身也更加重視與自然的協調一致,建筑布局、歷史文化、名勝古跡,甚至登山、滑雪、傳統工藝體驗等都一并融入其中,讓溫泉成為了一種難以拒絕的全民驕傲。據日本環境省2014年關于溫泉資源和利用狀況的統計數據顯示,全國共有27405個溫泉源泉,每年前往溫泉旅館住宿的日本國民將近1.3億人次,相當于日本的總人口數。無論來自哪里,無論遭遇什麼,你都可以輕松地漫步在溫泉小鎮的街頭,衣裳連同煩惱一起褪去,換上輕便的浴衣,如果是冬季要披上一件名為“半纏”的小襖。水的魔力在感官中不斷發酵,滋潤身心的那股暖流,或許就是源自自然,最深沉的愛。沐浴者通常不允許攜帶任何物品進入水中,因此人們經常把毛巾頂在頭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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